西湖边,面对年轻人,戴锦华迷惘了

2023-04-27 22:01:21 钱江晚报

见到戴锦华时,她刚结束一场学术会议。


(相关资料图)

梳到脑后的发髻,深框眼镜,暗色长袍……深沉的颜色中,一条蓝底白花的长围巾,中和了她干练的气质。

这条围巾伴她多时。

她戴着它和几位学生们围坐在长桌上讨论文学,和讲台下的数千名观众分享电影,再戴着它南下参加学术会议和春风悦读榜的颁奖盛典。

左起:戴锦华、乔叶、韩敬群

我上前一步,还未来得及自我介绍,戴锦华先一步伸手问好。

我赶忙握住那只温暖的手:“戴老师,您好。”

第一次听到“戴老师”这个称呼,是从大学里,教影视艺术概论的80后女老师描述道:她身高1米75,气场强大,腰板笔直,学贯中西,“戴老师真是酷毙了。”语气推崇备至。

这些年,“戴老师”这个称呼被越来越多的人所熟知。

在豆瓣、在B站、在短视频平台,从线下到线上,从文艺到大众,戴锦华的电影大师课受到90后、00后的追捧。从电影拉片延伸至性别议题、大众文化和社会关切……纷至沓来的年轻人们,听她上课,向她提问——

“戴老师,怎么看待人到了年纪就应该结婚、成家?”

“戴老师,小镇做题家逃回小城市一切都会变好吗?”

“戴老师,明明人生才刚刚开始,我们的年龄焦虑从何而来呢?”

这群在题海试卷和评价体系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人们,迷茫、困惑、不安,他们亟需一个确切的答案,普世的模版。

前不久,戴锦华和一群非人文社科专业的学生们聊天,他们丢出了一个陈述句:“除了拼绩点、成绩,努力在竞争中胜出之外,我们没有其他任何选择的可能性。”

“那你们是否可以退出这类游戏,选些别的?”戴锦华回了一个问句。

学生们摇头。这让戴锦华感到迷惘。

几天前,她读到意大利导演帕索里尼的一句话: “我们生活中的教育体系迫使我们不惜一切代价去夺得一切,我们像一支奇怪的处于黑暗中的军队,被推着往前走,当中一些人用枪炮作战,另一些人则只用棍棒。”

那是20世纪70年代的一场访谈,帕索里尼后来将其定名为《我们都处于危险之中》。

放在当下,这些困境有更外在的表象,让我们用统计学意义上的数字来说明——

2022年,高校毕业生预计1067万,规模和增量均创历史高。全国硕士研究生报考人数达到457万,比上年增长超过20%。国家统计局公布数据显示,截至2022年年底,全国16-24岁的城镇青年失业率为16.7%。

《北京青年周刊》2022年大学生发展方向人气榜表明,排名前三的发展方向为考研、考公和做自媒体。2022年国考报名人数为212.3万,招录比低至1/70,教师资格证报考人数为1144.2万人,是6年前的4.5倍。

围绕着他们的是无尽的话题:为什么这届年轻人要脱掉孔乙己的长衫?为什么要去寺庙团建?为什么抛弃亲密关系?

它们背后更大的问题是:我们是否可以在不确定的结构当中去追求确定性?抑或以为忽略结构的不确定便可以达到确定性?

To be or not to be,不再是“生存还是毁灭/介入还是不介入”,而是一次“被动还是主动”的自问。

与戴锦华对谈的当天,远在四川德阳某林场,3名年轻人相约自杀。时间再拨回20天,4名年轻人在张家界跳崖自杀,舆论哗然……在他们身上,有很多共同点。

我们的问题,从这群年轻人开始——

潮新闻:您有没有关注过前不久年轻人相约自杀的新闻?

戴锦华: 非常关注。比起个人遭遇,我更关注相关的时代状况。社会分化和人口大规模流动是同时发生的。之前我们一直以为,这种流动自身是社会进步的组成部分,来自改善人们生活处境的朴素愿望。但现在我们会发现,在这个奔赴的过程当中,我们到底付出了什么代价,是谁承担了这些代价。

以前我们会讲农民工、打工妹的遭遇,但我们忽略了其后隐形的农村家庭结构,以及家庭背后的孩子和老人。当我们讨论城市青年问题时,往往会讨论“千军万马过独木桥”的竞争,忽略有些人甚至连接近独木桥的资格都先在丧失。

当整个世界只拥有唯一的价值体系,唯一的生活方式,唯一的成功之路时,我们事实上便开启了大逃杀游戏模式。

不是你胜我败,而是你死我活。

在这样的逻辑下,留给先天没有竞争优势之人的,只有无望。

除了个人成长历史原因外,从最保守的立场上说,一个社会也应该提供不同阶层,不同层次的人的生活方式、生命价值,让人们能够确认自我或者赢得抚慰。

潮新闻:之前父母往往会和孩子说“上了大学就解放了”。但现在的大学生从大一就要开始算绩点、跑实习、攒论文,没时间玩了,这和上一代人的大学生活完全不同。

戴锦华: 是啊,我也令我感到迷惘。前不久,我和一些非人文社科的学生们相遇,他们说起自己的不快乐。认定除了拼绩点、成绩,努力在竞争中胜出之外,他们没有任何其他选择的可能性。我建议:是否可以退出这类游戏,选些别的,但他们即刻共同拒绝了后者的可能性。

什么叫可能性?我们的讨论尚未涉及现实的出路,或者平行的方案,只是言及可能性。但他们似乎拒绝将“可能性”纳入考量。这个问题是社会性的,有些时候我会建议他们调转视线,停下来问问自己,自己想要的是什么?自己还能如何生活?

潮新闻:大家好像对不稳定的、没有保障的生活很害怕,想过上一种“安全”的生活。

戴锦华: 我们也谈到了这个话题:考公务员,为了生活更加安全,更具有确定性。我和他们说起,我当了41年的老师,不时看到这类潮汐涨落——一会儿大家都本科毕业就即就业,一会儿却蜂拥去考研究生,一会儿扎堆出国、考GRE考雅思,近来流行考公务员。

这其间无疑有社会变迁的痕迹,但相对于个体,任何时候,任何趋势一定不是对所有人都适用的选择。在人们争相加入某个大潮的时候,有没有问自己:你想要什么?你到底要什么?

前段时间,“话剧九人”重新回到北大百年讲堂上演《春逝》,演后有观众问:“作为业余爱好者,你们花这么多时间演话剧,不觉得浪费吗?你怎么获得自己的确定性?”

其中一位主演说的回答我很喜欢。她说,“我更喜欢不确定性。”

我们是否可以在不确定的结构当中去追求确定性,抑或以为忽略结构的不确定便可以达到确定性。网络文化的效果之一,便是遮蔽不确定性的前提,令我相信我们对确定性的持有与追求。 因此,我们常常无法看到给定的、为推送不断重复、强化的模板之外的可能,于是我们被选,而自以为自己在选择。

潮新闻:您有没有发现周围的年轻人越来越爱去寺庙团建了?像我身边会有朋友会因为一件事不停地去不同寺庙求签烧香。

戴锦华: (笑)那就不是求神佛了,是验证神佛。

潮新闻:年轻人去寺庙想要去追求什么东西呢?

戴锦华: 其实这就是同一件事的不同面向,也是对不确定性的恐惧和规避。当然,我在耽美小说里读到过一句话,叫“未经苦楚,不信神佛”。类似趋向,说明我们的确经历了磨难。那么烧香拜佛之后呢?我们应当如何继续?当我们把不确定性交给一个更加未知的力量去把握的时候,我们便真的获得了确定吗?况且我们早知道:自助者天助。我们有没有真正尝试行使选择权,接受不确定的前提,增加生命的选项,并且尝试改变呢?

潮新闻:独生子女、消费主义、网络生存……我们这一代(90后)仿佛连亲密关系的达成都成了问题,因为害怕处理此类关系,我们开始流行独居、养宠物、投身虚拟世界……尝试过上自给自足的生活。这样长此以往,我们还需要亲密关系吗?还需要爱情吗?

戴锦华: 这是我近年来一直在关注的问题。

我觉得那种嫁不嫁?娶不娶?如何嫁娶?老了之后怎么办?首先是个人选择,无可厚非。但如果这变成一种社会性的潮流,我们普遍失去了对他人、异性的好奇,对爱情、甚至是对情感和身体经验的好奇,那就无疑成了社会性问题。

我一直在强调,无论社会条件、历史情状、生活方式如何改变,人的社会性生存的前提是没有变化的。人是社会性动物,人的生存就是社会性生存。事实上宅生存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加强了个体生存的社会性前提。那么如何处理我与他?如何直面生命中的相遇、人与人之间的差异?

最近,作为本科生导师与新生交谈时,我发现大家普遍地表现出对大学时代的友谊没有期待向往。而我一直以为这是我们赢得毕生友情及相伴的最后机遇。但孩子们谈到同屋之间,他们会很高兴与不同系的同学同居,因为室友们会实验室、教室,自己便可以独享宿舍空间(遗憾的表情)……我以为这里存在的不仅爱情问题,而是我们是否能够接纳差异、分享差异,在其中学习,经历成长。

潮新闻:我们生活的社会、运用的社交媒体、对圈层的集中,似乎都在重复自我的复刻。所有的话语都在营造出一个你可以找到另一个世界的自己,或者说要处在一起大家都是同好的环境中

戴锦华: 对,这才是更大的问题。所有的社交软件都建立在同类相求的机制下,虚拟世界鼓励、营造着“社交关系”中的自恋性的投射。 现在我们都似乎需要借助爱人的眼睛,只需要借助黑镜子就能持续地看到自己的“美颜”。

但人际关系实际上是一个体验差异性的过程,我们在他人的差异性中达成生命和成长的命题。这的确是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过程。但这难道不是生命的意趣自身吗?一切预知、确定,难道不是极为乏味吗?

近来大家常常讨论交友不交友,婚恋不婚恋。把大的问题往小了说。但它的背后的问题是,我们能否保有社会性的丰盈?我们如何与他人相遇、相处?我们如何丰满我们的有限的生命?

此前我读了一位西班牙的临床精神分析医师的小书,她认定世界性文化陷入了病态。忧郁症全球流行的成因之一正在于我们拒绝差异性,拒绝人际间的不确定。而网络世界的热闹,令我们无法意识到自我的匮乏。那是一种被热络、喧闹、狂喜的幻象装饰了孤独,他指向崩溃、碎裂,而非救赎。

当他者携带的生命中的冲突、挫折、成长体验都消失时,我们可能获得的共同经验便成为揽镜自照、抱团取暖,相互印证、背书——这真的是满足吗?这是我们的愿望吗?还是我们的困境?

“转载请注明出处”

上一篇 : 师范学院排名2016专科全国顺序

下一篇 : 最后一页

x

相关推荐

精彩推送